牙与拔牙铲除部分失序的实践与被建构的惊骇

鲁本斯《卡德摩斯耕种龙牙》

牙齿的有机力气

在人体器官中，牙齿显得有些特别。和大大都柔软、柔韧的器官不同，牙齿是坚固的，更类似于骨骼。但它既不像骨骼那样被完全包覆而不行见，也不像大都头面部器官那样全然显露：牙齿一半深埋于龈肉，一半露出于口腔，平常隐而不彰，当人咧嘴欢笑、张嘴吞食时，便会显露出来。

坚固而部分可见、可触摸甚至可冲洗清洁的牙齿如此有别于人们对人体器官有机物的惯例形象。尽管事实上蕴藏着牙神经，但牙齿不同于大都有机体的质感与它切、撕、碾、磨的机械般运作机理，都好像为人体的有机环境带来了少许的“无机感”。

硬如骨骼的牙齿扎根于温软的肉身，牙“根”似乎包含着某栽培物学的隐喻意味。牙体停止而镇定，却是蕴藏力气的有机体，就像大大都植物的植株，静静地根植于大地，内里涌动着生命的能量。现代口腔医学术语——栽培牙更是径自运用了植物学的修辞及其有机含义：纵使以金属螺钉楔入牙槽骨，也要完成人工牙根与天然生成牙床、人类机体的“有机共生”，这样的栽培牙才算“成活”。

事实上，牙齿的植物学修辞由来已久。《诗经·硕人》云：“齿如瓠犀”，“瓠犀”指的是瓠瓜的种子，色彩皎白而摆放规整，除了形象地描画出牙齿之貌，相同包含着植物种子般萌生-生长的有机隐喻。《释名》曰：“齿，始也”，牙齿与种子类似，都是有机体的能量之“始”。学者们还普遍以为，“牙”与“芽”相通，能够指涉生命焕发的开始状况。

而在神话故事里，牙齿真实成为了被耕种、被栽培的目标。忒拜传说中的英豪卡德摩斯杀死毒龙，按照神示将龙牙埋入地下，此后很多武士便破土而出。在伊阿宋获取金羊毛的神话中，国王埃厄忒斯也以龙牙打听英豪：当它们被耕种到阿瑞斯郊野的垄沟中后，相同长出了伟人武士，而伊阿宋有必要将其打败。耕种龙齿，收成兵士，这算得上是对牙齿所包含奇特伟力的极致幻想了。

拔牙：“以力抗力”

牙齿不只蕴藏力气，并且本身就能成为施加力气的东西，这是其最陈旧、也最日常的功用。它们是生命体罗致能量的“关口”，关乎着消化进程的头道环节。撕咬、啃食、咀嚼，牙齿的力学实践记录着生命演进的进程，诠释着物竞天择的规律。不管人类怎么文明化，牙齿依旧是身体上某种蛮力与利己主义的“剩余”，正如巴赫金的精妙论说：

这个肉体来到国际上，它吞咽、吸吮、摧残着国际，把国际上的东西吸纳到自己身上，并且依托它使自己充分起来，长大成人。人与客观国际的触摸最早是发作在能啃吃、磨碎、咀嚼的嘴上。人在这儿领会国际、品味国际的味道，并把它吸收到自己的身体内，使它变成自己身体的一部分。……这种人与国际在食物中的相逢，是令人高兴和欢愉的。在这儿是人战胜了国际，吞食着国际，而不是被国际所吞食。（巴赫金《弗朗索瓦·拉伯雷的创造与中世纪和文艺复兴时期的民间文化》）

牙齿的力学实践令“人与国际在食物中的相逢”充溢欢欣，但当这一力学系统发作回转，当施力的东西成为受力的目标，有机体便会感到巨大的无力与要挟——这便是令人生畏的拔牙。

牙齿貌带“无机感”，实则“根深柢固”、充溢力气的生命实质，决议了拔牙“以力抗力”的艰苦与粗犷，这是一个阻断骨血间绵密的有机联络，将作为器官的牙齿从机体中别离出来，完全完成其“去有机化”的进程。

更重要的是，意欲拔除的目标实质上是生命体向外部国际施加蛮力，“啃吃、磨碎、咀嚼”国际以充分本身的东西，因此拔牙不只是与机体的生理结构、有机衔接相抗衡，更是与根据生计天性、在“吞食国际”中享用欢愉的“生命毅力”在抗衡。牙与拔牙这种奇妙的力学联系，在“虎口拔牙”中能取得最会集的表现：“虎口”扩大并提示了牙齿的暴力实质，也让人领会到拔牙“以暴抗暴”的意味。

Gerrit Dou, The Extraction of Tooth, 1630-1635

“拔牙史”叙事

或许正是因为对力气的高度依靠，拔牙一度让人们觉得不触及多少精密的技能或超高的技巧，在客观机理上就如从田里奋力拔出根系健壮的植株那样简略。另一方面，牙齿有别于其他器官的半呈露特性、坚固的“无机感”以及机械般的运作方法，也使它与任何一种易被处置、可被拔除的无生命物那样相像。因此长久以来，拔牙在知道与实践的层面，都无法被归入真实含义上的医学领域，这是一部共同的“拔牙史”。

在西方前史上，挂着牙齿项圈、行走江湖的“拔牙者”一般与“杂耍卖艺的艺人和变戏法的山公”为伍，他们在集市上搭起舞台，鼓舞人们掏钱拔除烂牙。17世纪发生了“牙齿操作工”的称谓，指的是“拿手拔牙和镶牙的人”。而理发师也曾长时间供给拔牙服务或所谓的“外科医治”。（道布森《医学图文史：改动人类前史的7000年》）

在东方，景象非常类似。作家余华曾是一名牙医，他说“在咱们我国的曩昔，牙医是归于跑江湖一类，一般和理发的或许修鞋的为伍”。这样的“牙医”们“和修鞋匠相同挑着一副担子游走四方”，逗留下来时，便“在富贵的街区撑开一把油布雨伞，将钳子、锤子等器械在桌上一字排开，一起也将以往拨下的牙齿一字排开，以此招徕顾客”。（余华《我为何写作》）

更有意思的是，即使是在余华从前作业的国有医院，前来问诊的病患也“很少有人以为咱们是一家医院”，而是会称“牙齿店”。在“牙齿操作工”或“牙齿店”的语词之下，被客观目标化和产品化了的牙齿具有了更为明显的机械“无机感”。在语词所折射出的观念层面，“牙齿店”中的拔牙、补牙、治牙“操作”，长时间以来都更挨近于一种低门槛、“类医学”的实践。

在“拔牙史”悠长而多样的叙事中，“简略粗犷”的拔牙不只一度是江湖游医式、低技能含量的，并且能够是高度戏剧化的。很多再现拔牙场景的视觉艺术作品都竭力描写被拔牙者苦楚的面庞、拔牙者夸大的姿态、令人生畏的拔牙器械或是围观者们的“观看”。而拔牙对外部蛮力的依靠，以及“意外”力气瞬时迸发时对惊骇感的按捺，还催生了各种花式拔牙术：鞭炮拔牙、摔门拔牙、射箭拔牙、标枪拔牙、遥控车拔牙……至今，它们仍可作为戏仿与谐谑的方式，书写“拔牙史”的今世叙事。

Caravaggio, Tooth Puller, 1609

对拔牙器械或动作的夸大描绘

拔牙的惊骇

大都人要亲历拔牙时，总是充溢惊骇，英文中的dental anxiety便是专门描述看牙医时的心思波涛。事实上，在麻醉技能老练的现代口腔医学医治中，拔牙时不会发生明显的痛苦。人们惧怕拔牙，并不首要源自生理上的即时性痛感，而来自关于拔牙“施于肉身”之“暴力性”的感知、幻想与叙事建构。

“以力抗力”甚至“以暴抗暴”的拔牙机理是清楚明了的，而这种将牙体从龈肉中连根拔起、“施于肉身”的“暴力性”，在各种拔牙器械及其相关动作中得到了进一步的着重。牙科医疗器械似乎是工程类东西的迷你、洁净版别，这些一般效果于钢筋砖瓦等坚固无机物质的用具，竟要深化口腔，效果于有机体的肉身，并或许打开钳、敲、掘、撬、凿、切、钻等一系列动作。拔牙与工程比较，力学的效果东西与效果机制如此类似，效果目标却变成了具有感觉的生命体。19世纪的《芝加哥先驱报》甚至称“牙科东西仅仅是西班牙宗教法庭和伦敦塔中对待难缠的罪犯所用刑具的缩小版”，它们“能穿过坏牙的牙龈，从你的认识深处捞出一声嗟叹”。（转引自道布森《医学图文史：改动人类前史的7000年》）

现代医学诞生后，拔牙时的部分麻醉尽管按捺了痛感，却并不会消除感觉；而牙齿与口腔如此挨近大脑，拔牙的力学实践方位甚至能够说是高度靠近感觉的中枢。人们在拔牙领会中敏锐而震动的视觉、触觉、听觉、嗅觉、味觉感知，沉积为经历，甚至凝结为某种伤口回忆，终究成为拔牙惊骇感的重要来历。

当牙科无影灯亮起，与俯视的目光相撞，等候拔牙的生命体似乎遭到刑讯般的注视。打麻药时是有痛感的，随后不自然的麻木感泛起于嘴角，延伸到嘴唇。拔牙时，器械与牙体相触的动静经过骨传导愈加微毫可辨，拉力或冲击力也能带有顿感地被感知；牙根与龈肉别离的时间，人们甚至能感遭到植株被连根拔起、丝丝缕缕的根须被绵绵扯断般的开裂感甚至奇妙动静。最终，棉球被有力地压榨到伤口并被咬住，之后的数小时，主领会逐渐取得痛感，或许还能嗅到或尝出一丝血腥的气味。

关于没有“亲历”却已“久闻”的人来说，拔牙所能带来的惊骇往往更为激烈。因为拔牙的领会或经历每被一个个别如此叙述或再现，受众就进行了一次创痛叙事的拟想，拔牙的惊骇也就完成了一轮层累与建构。

“命定”的智齿

换牙期的儿童拔牙，多是为了给重生的牙齿及时腾出空间，可谓孕育着新的期望。而其他的绝大大都拔牙景象，却都代表着病痛或衰朽。纵使令人惧怕，但当患牙重复形成痛苦又无法医治保存时，便只能拔除。这是经过献身一个反常、“失序”的部分，保证整个有机体的舒适、健康。为了保护有机体的生命次序，待拔之牙需求被真实地“去有机化”，被铲除。丰子恺将拔牙比喻为“口中剿匪”，便是因为患牙“不光毫无用处，并且常常作怪，使我遭受痛苦不浅”，而拔牙“犹如把占据要害的群匪剿尽，肃清，从此能够天下太平，休养生息”。（丰子恺《口中剿匪记》）

异质化了的患牙是要被“歼灭”的目标，有机体从前密切的一部分，现在成了要被扫除的“异己”，这是谁的职责？跟着牙体牙髓医治技能的开展，现在因龋齿拔牙者并不多了，牙周疾病则是拔牙的最根本原因，而严峻的牙周炎大都导因于长时间以来对口腔卫生保护的不到位。在这一后天的人为原因之外，另一大类需求拔除的患牙就绝非主体职责所导致，反而会令主体感到深深的无辜与无法。它们是个别生命进程中最晚长出的臼齿——智齿。

听说，智齿和阑尾相同，是人类进化的某种留传物，开始用于咀嚼、研磨植物等的粗纤维。进化后的人类颌骨体积变小，因此智齿常常会因为空间约束侵略邻牙、难以清洁，甚至生长受阻、无法萌出，从而形成牙周疾病，有必要拔除。但它们在口腔中最深化，最粗大健壮，多深埋，甚至阻生，所以又最难拔。拔智齿绝不是江湖游医拔牙那般“简略粗犷”的力气活，而算得上是技能方面的要求颇高的口腔外科手术。许多人关于拔牙的创痛叙事甚至伤口回忆，都源自与智齿艰苦卓绝的奋斗。

智齿“与身俱来”，是否会在生长时形成病痛，并不受主体毅力或后天卫生习惯的影响。智齿之痛是先天的、“命定”的，这与其他大都拔牙病患的后天病因如此不同；拔智齿时是生命体最精壮的年岁，这又与拔牙惯常相关的“失序”或衰朽那样反差剧烈。难怪生命力最为焕发的青壮年在拔智齿面前也会瑟瑟发抖，感叹“命运多艰”；而智齿拔除今后，人们似乎就在这个心智老练的年纪又经过了一场“生长的检测”，也为拔牙经历的个人叙事赋予了少许“抵挡命运”的“英豪主义”意味。

人类学和考古研讨标明，在一些古代部落或族群中，拔牙曾被作为成人礼或新婚礼的一种方式。就“成人”“生长”的含义而言，典礼性的拔牙是以生理性的献身寻求精神性的生长，它所要战胜的，不只是有机安排扎根、相连的力气，也不只是切肤、“切肉”、切身的痛苦，并且是被幻想、被建构的惊骇。而非典礼性的拔牙，作为一种铲除生命体部分“失序”的医疗实践，也能提示咱们：“见惯不惊”的有机体是多么精微，没有病痛的日子是多么美好。